在说现代南京的园林之前,岔开讲一下明代北京的园子。先引用崇祯年间《帝京景物略》里的一句话:长廊曲池,假山复阁,不得志于山水者所作也,杖履弥勤,眼界则小矣。
英国公张之极(也有人说是他的父亲张维贤)在什刹海银锭桥那边购地筑园。那里绝对是京中一等的宅地,建筑却看似简陋,只有“一亭、一轩、一台”。英国公所爱的,可不只玲珑工巧的亭阁假山。新园背有观音庵的古木梵钟,前有什刹海环绕三面,向四周望去,万岁山、稻田、民宅,都历历在目,甚至是城外的西山,也“近如可攀”,真山真水尽收园中。《帝京景物略》里那句话,就是在批评当时有的人造园,只知亭榭假山而不解林泉,眼界为庭园的四壁所限。
听闻江南庭园自从明代后期开始建筑化,同时庭园面积也日渐趋小,正是英国公在什刹海边上造新园的那个时代。可以说建筑化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,园的本质,还是舒适的居住环境和山水木石的结合。时至今日,还是有很多人,对园林的感知只在墙垣之内、室庐之间,最为重要的山水,反而被忽视了。
不久前的一个周末,我去了两日南京,游了三个园。其中两园始造于明代,规模不小,山水宏大深远,近乎天然,建筑疏朗质朴,在建筑学主导造园界的当代,就似一股清流。
愚园
入园的通道在湖的东北角上,按照《江南园林志》的图版,入口处原本有竹林,竹后有竹坞轩三间。《愚园全图》里面,树木多到好似个热带雨林。但现在入园的第一感觉是太像公园了,轩和竹林都见不到了,到处都是草坪,视线没有约束,空间缺乏引导,少了原本曲径通幽的感觉。不过,撇除这些难看的现代景观设计,还是能品到一些庭园的味道。
《愚园全图》《白下愚园集》载
愚园始建于明,是魏国公徐家的庭园,建在凤台山麓(今花露岗东北侧),依山为园,山麓凿愚湖,湖中筑在水一方亭,亭阁散落在山间湖畔,古意甚浓。庭园的建筑集中在愚湖北岸,既方便生活起居,又可以让自然景观的面积最大化。布局方式类似的,近有城西的随园,远有东莞可园。
从湖上看,愚园的建筑界面却略逊于随园、可园。清远堂形态舒展尚可,硬山顶的藏书楼形态呆板,又缺乏与周边环境的联系,放大了整个建筑群的体量感。我在湖岸边看边想,如果楼前平台上可以种植两棵形态舒展的树,或者是错落地在楼和水石居之间的水岸种几株高耸的水杉,观感应该可以改善。之后再看回《愚园全图》,水石居旁和藏书楼前旧时都有垂柳,正好和我的想法一样。
从池西柳岸波光亭看湖心亭、秋水蒹葭之馆、长廊、清远堂和水石居
前几年重修的主事者似乎刻意强调了庭园的构造感,不但没有补种藏书楼旁的垂柳,还在清远堂东南加上了长廊一道,连到秋水蒹葭馆后。原本清远堂东边是两三座低矮的房舍和一道有漏窗的墙,非常简朴。现在看上去,倒是像南浔富商建的小莲庄,亭廊馆榭,华丽丽的绕池半周。这样一来,建筑群就像角尺一样卡在水池的东北部,令水池有从属于建筑的感觉,而非反过来,建筑依附于庭园的山水。
清远堂周围的空间处理很经典。清远堂、愚湖、在水一方亭、石假山、春晖堂之间的关系,类似东莞可园中可堂、可湖、可亭、石假山和拜月亭,堂一侧是石山亭榭、一侧是大湖和湖心亭,幽深辽阔两相宜,两座园相距千里,却异曲同工。不过,清远堂朝向愚湖、可堂朝向假山,另一侧的景致只能够在屏后的门窗看到,就不如瞻园里前后皆可安坐赏景的静妙堂了。
从图版上看,愚园的山,原本分布于愚湖的东、南、西三面,修复时没有全部恢复,现在西山只有山麓的一小段坡。山体主要集中在东南侧。山林还算茂密,林下台阁屋舍两三,气氛相当清新。山麓的叠石也不错,可能是因为修复用的石料较大,形态古拙天然,唯一的缺点是局部的植物不足,石气太重。山上林下的景观处理不敢恭维,地被很薄,灌木很少,一眼就能望到尽头,不像山麓的那样曲折无穷。
从清远堂看愚湖和东山
其余从僭建物中清理出来的隙地,植物的设计看上去也不是很合适,成片的草坪、不能成荫的孤植乔木、还有草坪上修剪成球状的灌木,神形涣散,丝毫没有山林的意思。山岗上的原生乔木,就像一片单薄的树墙,排列在园的边界,被白白浪费了,如果山麓有茂盛的林木、湖岸有盘虬横出的大树,园里的山水可以变得更有深意、更加清幽自然。
愚园里曾经有一些农田,是大型庭园里经常能看到的配置。现在南面的山坡上重新开辟了一小片茶田,算是对当年园主耕读的一种回应吧。
虽然景观上未能还原当年的山水气氛,愚园修复工程总体还是相当不错的,前后持续了十年,现场勘测、文献整理、考古研究都做得相当细致,让只剩一池死水、隐没在贫民窟里的一代名园恢复了元气。
瞻园
周六早上,趁着旅行团还未到,到瞻园里行了两小时。
袁江的瞻园图卷 清前期 天津博物馆藏
瞻园和愚园一样,最初也是魏国公的产业,在这里可以看到一点愚园的影子,山水极尽自然的同时,又有相对人工的景观。瞻园静妙堂之北有大池,池北池西皆有山,山脉从远处的北山沿着西山一直延展到静妙堂旁,静妙堂南侧临小池,池旁有装饰性的山石,清远堂北侧也是如此,有小池和石假山。如果看明万历时名画家吴斌画的《岁华纪胜图·赏雪》,当时园里的厅堂布局,是正堂两侧各附偏厅,和清末的愚园居然有七八分相像。
从西北角入园,首先见到的是后加的北园,建筑太密集,空间划分没有逻辑,就不多说了。穿过园墙来到北假山背面,木石相错,浓阴蔽天,这才是好庭园该有的气氛。走进山径登上西山,路过岁寒亭,穿过山壑,跨过小溪,去到静妙堂前的廊架下,从这个位置看北山,就可以看出当年在南京的园林和建筑大家刘敦桢先生修改的妙处了。
因为北山东部的林有缺口,缺口可以看到前几年新建的大厦,所以镜头下意识地避开了那边
新的石峰很像画里的远山,山上的大树比例和山很匹配。北假山近看也不错,从西山麓的曲桥越过小湾,即刻进入一个孔道,沿孔道内的石阶登上山前的平台,可以俯瞰水池,平台前的崖下岸边,山石向外延伸作石矶,矶旁的石,缓缓斜入水深处,靠岸水浅的地方,可以看到小鱼在吃岩上的苔藓,有点柳宗元小石潭的意思。抬头望石峰,石峰立于绿丛后,很巍峨。石峰的背面要比正面嶙峋很多,纹理更加接近下方的旧山,近看像峭壁,同一座峰上有远近两种效果。有一点遗憾的是,石峰两侧没有足够的植物连带映衬,背面远看很单薄,顿无石壁的险峻气势。
北山和西山是一体的,两山交接处最矮,石山余脉南延至土山水岸,越往南越低,逐渐隐至与地面平,土山则相反,西南侧最高,越往北越低,绕到石山之后而成平地。两座山前后上下相互交织在一起,浑然天成。在刘老先生改作之前,土山比石山略高,石山没有很大的峰,似是泥土风化后露出的岩脉,气质平和。改作之后,两山相融但又相抗,看上去更加生动了。不过只得孤峰一座,石理与土山下延伸出来的部分不尽相同,如果能更加往后隐退,看上去或许会自然一些。
水潭石苔之美
北山东侧的溪湾两侧,没有撑得起场面的大树,天际线到那就坠下去了,背后的楼房很抢眼,空间混乱,城市山林的观感就此打断。瞻园的植物配置还有一处瑕疵。山上围墙裸露,没有厚实的灌丛遮蔽,园的边界太生硬,有的地方还沦为杂物堆,不堪入目。虽然山上的乔木很茂盛,但是树冠与墙头之间,还是能看到旁边杂乱的住宅楼。在《江南园林志》的图版里,沿着西墙,有三四米厚的灌木带。原本,这道围墙是隐藏在葱郁的植被后的。可以想象,当灌丛和乔木的树冠交织在一起的时候,徘徊在西山上,绿荫不但遮天蔽日,还能挡住墙外的纷乱,令游人不知山之高、林之深,用明代叠山大师张南垣的话说,就是“若似乎处大山之麓”。
在北山上,观赏的是静妙堂,还有西山上的岁寒亭。山径的走向和孔洞的开口,大部分是依照这两座建筑的方位而定的。从北山上南望,山林的氛围要比从池南北望好很多,林木周匝,虽无很大的山,但还是很有山野气息。静妙堂前的藤架,绿叶将大屋顶和下段立面分开,有点似画里山间的建筑被云雾遮住下半、只露出屋顶的样子。
另一处极妙的景致在西山的东南,就是从岁寒亭到静妙堂的那段山路。西山的石,外观只有水岸的几块,山坡上的植物很茂盛,平和而自然(忽略那几个不那么自然的树球)。岁寒亭往南,有山壑一道,进入时可以在林间看见静妙堂的大屋顶。山壑的位置是西山的两个高点之间的谷地,坡道缓下,南行而东折,叠石皆从山理,节制而不浮华,上部渐浅隐于土,下部渐深接于溪。山壑整体与周围环境融合得很好,不下于无锡寄畅园的八音涧。自然的山,不也是这样的么?山岩为骨,土浮于表,土去而石现。山顶的土风化,会露出石峰;山谷上的土被冲去,会出现岩石的沟壑;水际的土被风浪噬去,就有石崖、石矶。瞻园西北两山,无不是按照自然的规律设计的。
静妙堂南临水的轩廊很美,从轩廊下可以看到南山。假山的观赏距离有点远,在轩廊能望到山顶的树梢,乔木下缺少灌木,透过枝干之间的罅隙,还可以看到山后城市的杂景。这样,石山就没办法假装是大山脚下的崖壁了,从廊下看只觉像挡在堂前正中的石屏风而已。不过,南山近观效果还是很棒的,走到汀步上,抬头只见天空和崖壁上的树,看不到崖后,就感觉不到山的实际高度和厚度了,比从轩廊看要好很多,如果崖壁往静妙堂方向移六七米,可以有临崖观瀑的诗意,就像袁简斋所记的广东飞来寺飞泉亭,“闭窗瀑闻,开窗瀑至”,“取九天银河,置几席间作玩”,崖瀑与室庐合为一体。
从静妙堂的轩廊看南山,瀑布水闸没有打开
上面说的种种缺陷,仅仅是今时现场游赏的感观,有些是后期维护不当的问题,瑕不掩瑜,这座南山的成就还是很突出的。静妙堂南的池山都是刘敦桢先生的作品,虽然现在看来假山形态不是很完美,但是那时是建国初期,资金窘迫,物料也不丰富,给设计师发挥的空间并不多,崖脚水边的龛穴矶岸,还有山侧的水洞,却都能做得十分精彩。刘老先生还利用这个机会,尝试了创新的叠山方式,用十分有限的资源,造出尽可能好的假山,有一定的试验性质,能达到这个效果,很令人敬佩。